赵卫红打小就和他这个二叔很亲。
而膝下无子的赵跃进,也一直将赵卫红当成亲儿子来看待。
但对于赵跃进在部队时的故事,赵卫红却是知之甚少,甚至连赵跃进这条腿是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但赵卫红听父亲提起过。
要不是因为丢了这条腿,赵跃进也不会选择脱下军装,回到家里。
赵跃进自己也不爱聊起这些事情,对于那些县里来看望他的干部,态度更是冷淡的很,三句话说不上就要赶人,搞得县里那些干部苦不堪言,但逢年过节还是得硬着头皮过来看望。
“卫红,把柜子里那两瓶酒拿出来。”
“咱爷俩喝点,能喝不?”
赵卫红点了点头,从一旁的书柜上拿下了两瓶西凤酒,给他和赵跃进分别倒上了一杯。
说是闲聊,这对叔侄却是谁也没有先打开话匣,只是闷头吃菜,碰杯,吃相一个比一个凶狠,就像是在比拼谁吃得快似的。
直到三个饭盒连同两瓶白酒,被他俩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
赵跃进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对着赵卫红吩咐道。
“去,书柜底下有个小盒,掏出来。”
“对,就是这个。”
也不知道这盒子放到书柜下面多久了,弄得赵卫红满手都是灰。
“咳咳,二叔,一会我给你收拾收拾你这屋。”
“这里面放的啥啊?咋放在这地方?”
赵跃进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示意赵卫红将盒子拿过来,也没擦擦上面的灰尘,便将盒子的顶盖随手扣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七八个摆在花布之上的长条状红盒,看着有些破旧。
赵卫红好奇的打量了两眼,随即心神一震。
因为他看到了盒子上有些褪色的金星,还有“一等功”,“解放军”的字样!
但赵跃进并没有表现的对这些盒子有多在乎,随手就把红盒拿出,扔到桌上。
一个盒子甚至被直接摔开,从中滚落出一枚金灿灿的勋章。
见状,赵卫红赶忙手忙脚乱的将其拿起,正准备将勋章放回盒子时,却是情不自禁的被其吸引住了目光,细细打量。
可能是处于密闭状态下的缘故,这枚徽章上并没有落上灰尘,反而光洁如新,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徽章中央,闪耀的红星宛若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其上金黄色的“八一”字样,为徽章赋予了神圣而又庄严的气息。
怔怔的看了好一会,赵卫红这才想起将勋章放回,盖好盖子。
赵卫红也得以完整的看到红盒上的字样。
一等功奖章
炎国人民解放军
“喜欢吗?”
“喜欢就拿回去。”
“反正这东西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还占地方。”
“二叔!这我咋能拿!”
虽然赵卫红不清楚一等功奖章的分量与意义。
但他非常清楚,对赵跃进来说,这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自己怎么能拿?
闻言,赵跃进咧了咧嘴角,随即掀开了盒子上的花布。
赵卫红瞥了一眼,差点没蹦起来!
花布之下,赫然是几沓蓝黑色的百元大钞!
“二叔...你...”
“卫红,来,拿着。”
说话的功夫,赵跃进便拿出两沓钞票,递到了赵卫红面前。
“记得我刚回来那年,你小子还没这张桌子高。”
“一晃都长这么大了。”
“你这孩子,二叔清楚,跟我年轻时候一样要强。”
“但要强也得分时候。”
“不就是落个榜吗,屁大点事,看你之前那德性,我都恨不得给你两脚!”
“回去把这个钱,给你爸妈,让他俩去给你把复读费交上。”
“剩下的,就交交学杂费,伙食费那些乱七八糟的钱。”
“要是不够,再来跟二叔张嘴。”
“你复读这一年,二叔供了!”
“拿着!”
赵跃进的语气很强硬,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峻脸庞,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柔和。
赵卫红怔怔的看着瞪着眼睛的赵跃进,忽然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前世的赵卫红,因为受不了那些所谓的“侮辱”,格外抗拒出门,送了两次饭后便再也不肯去了。
没几天,赵卫红便留下书信,爬上了南下的火车,自然也没经历过今天这场谈话。
“二叔...”
“拿着!”
“跟二叔还见外?”
“还是你就打算让我这么一直举着?”
见赵卫红迟迟没有反应,赵跃进的语气又强硬了几分。
“......”
赵卫红沉默着伸出手去,接过了两沓钞票。
见状,赵跃进的脸上顿时露出释然的笑容,正要开口,脸色却是勃然一变。
“臭小子,你要干啥?”
伴随着赵跃进的咆哮,赵卫红将盒子拉到自己身前,沉默着将钞票放回盒子,用花布盖上,沉默着将那一个个红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回原位,最后沉默着将盒子盖好。
“二叔。”
“虽然不知道这些钱是哪来的。”
“但我能感觉到,这些钱对你来说,跟那些勋章一样,都很重要。”
“你别误会啊,我是说,这些钱和勋章所蕴含的东西重要。”
“或者说,是一份回忆?念想?”
“您要怎么对待这些东西,那是您自己的事。”
“但我可不能把你这些念想拿走,二叔。”
“都回来十几年了,还有个屁的念想!”
“要是为了这些所谓的念想,老子这条腿,根本不会...”
“二叔。”
赵卫红忽然拔高嗓门,直视着有些歇斯底里的赵跃进,盖过了他的声音。
“给我讲讲你在部队的事吧。”
“部队,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眼神复杂的盯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
赵跃进忽然感觉,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赵卫红的身上,就发现了某些变化。
虽然说不清楚变化在什么地方,但还是让赵跃进心中升起一股类似于“刮目相看”的奇特感觉。
“你想知道?”
“嗯。”
赵跃进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和赵卫红聊起有关部队的话题。
“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部队就是个大熔炉的说法?”
“听过。”
闻言,赵跃进淡淡一笑,眼神中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
“这句话是对的。”
“但他的后半句话是错的。”
“部队是个熔炉,将我们这些铁,锻造成人民需要的钢。”
“但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我到底有没有成为那块钢。”
“并且我当了十几年的兵,也没见过几个在入伍之前,能被称得上‘铁’的人。”
“我新兵连班长对我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正好用来回答你的问题。”
赵跃进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
“部队,就是一个让坏人变好,让好人变坏的地方。”
“......”
洒满阳光的房间内,叔侄俩的这场闲聊,持续了很久很久。
一个在仔细的说,一个在认真的听。
而那个落满灰尘的盒子,就摆在桌子的角落。
直到闲聊结束,叔侄俩都没有再看这个盒子一眼。
回去的路上,赵卫红一直在消化着谈话的内容,思绪万千。
尤其是那句“让坏人变好,让好人变坏”,令赵卫红非常难以理解。
正当赵卫红隐隐约约有了一些头绪时。
从不远处传来的叫嚷,让赵卫红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
“你们两口子别和我说这个!”
“难?这年头谁不难啊!”
“反正我告诉你们,别再想着拖!”
“钱到底什么时候还?今天必须给我一个准话!”
“二姐,有钱了我肯定还你...”
听着那熟悉男声中深切的无力与疲倦,赵卫红的眼睛有些发涩。
“有钱?啥叫有钱?”
“指望你们家有钱?你直接说这钱你不打算还...”
赵卫红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大步走进院子,“吱嘎”一声,打开了房门。
见赵卫红突然回来,始终面无表情的骊萍忽然有些慌张,似乎不想让赵卫红面对这种场合。
“卫红回来了...”
“你先回屋,妈一会就叫你吃饭...”
在骊萍的身旁,赵卫红的父亲正注视着自己越发高大的儿子,脸上还挂着有些憨憨的笑。
“你小子回来了?那正好...”
“爹,妈。”
赵卫红的声音不大,但足以盖过身旁那喋喋不休的聒噪。
将毫无感情的目光,从这个应该称呼为“二姑”的亲戚身上收回。
赵卫红看向神情之中,难掩憔悴的双亲,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还是去当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