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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艳满京华的第一名妓。
他富甲一方的豪绅,也是我枕边六年的恩客。
夜里他拥着我说:「我以正妻之位诚心求娶。」
我忽然清醒,眼中情欲尽褪,将他推开。
「我从未想要嫁给你。」
「现在的我,你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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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我们成亲吧」。
连若海从背后拥着我,在我耳旁低语。
我忽而睁开眼,没有半点残余的情欲,不动声色地挣脱他的臂弯。
「败柳之身,如何能入高门?」
「败柳」二字似乎刺痛了他。
「你还是在怨黎氏。」他语气笃定。
我淡淡地说道:「二爷是我的恩人,我又怎么会对夫人有怨呢?」
「她害你沦落风尘,你怨她,也是该的。可现在没有人可以阻碍我们了,喜儿。」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我笑了。
「是我从未想要嫁给你。」
连若海从床上坐起来,扶着我的肩膀,我能借着烛光看到他眸里自己的倒影。
「我知晓你不愿受人轻贱,所以我是以正妻之位诚心求娶的。喜儿,嫁给我可好?」
我轻蹙眉头,本来不想把话说得如此薄情的,可他偏咄咄逼人。
我挣脱他,披上薄衫下了床。
望着窗外的孤月,良久,我朱唇轻启。
「现在的我,你娶不起。」
……
我不知道连若海是怎么离开的,当我回头,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一床糜乱,以及掉落在地的发冠。
我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嗅着瑞脑的香气沉沉入睡。
*
我被连若海的发妻黎氏卖进花楼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那时我是黎氏房中的二等丫鬟。
哦,那不叫卖,叫赏。
杨妈妈不花一个铜板,就喜气洋洋的把我拖回了花楼。
这是一家位于禹州南城区的花楼,连招牌都没有,只有三两客人,都是三教九流之辈。
姑娘倒有十几个。
杨妈妈把奄奄一息的我扔在一间房里。
我渴急了。
黎氏将我折磨了两天两夜,我滴水未进。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茶壶,支着发软的四肢,猛地灌了几口。
然后我开始思索怎么逃跑。
我什么都没有想出来,杨妈妈就重新推开门,满脸堆着笑地将一个男人迎进来。
我听她唤那个男人「高掌柜」。
高掌柜五十来岁,身材发福,眼袋快要垂到嘴角。
此时他正咧着嘴,满脸皱纹显得更加可怖。
我心下发慌,杨妈妈却已经退出去把门锁上。
高掌柜迫不及待地向我扑来。
我尖叫着,往后退。
可是局促简陋的房间,没有我的退路。
那老嫖客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就要把我往床上压。
我拼命推搡着,手脚却忽然酸软下来。
我猛然看向桌上的茶杯。
原来这花楼里,连一杯茶,都是不干净的。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过去数日的种种,如噩梦一般袭来。
连若海离家经商,他刚出门,原本温婉柔善的夫人忽然就变了脸色。
她命人将我绑了,扯着我的头发,逼问我是不是想要勾引连若海。
我痛得肝胆俱裂,连连否认。
可是黎氏不相信,用细针扎入我的指甲缝,用烟熏我的口鼻,用药水使我浑身瘙痒却因为被绑着不能止痒。
两天下来我受尽酷刑,身上却不留半点伤痕。
大概是出够气了,黎氏便安排了一出「恶奴盗窃」的戏码,将我「卖」给了杨妈妈。
我想,即便没有那杯茶,我大概也是没有力气反抗的。
……
我忘了那场噩梦持续多久。
杨妈妈再次再次进来的时候,我抱着痰盂吐得天昏地暗。
她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在桌上,那药散发出的恶臭让我更加呕心。
「现在破了身,也该认命了。你也别想着逃,像你这种偷主家财物的奴才,没被打死就算是主家仁慈了!别忘了你卖身契还捏在连二夫人手里。」
我低着头,用衣袖擦去嘴角的污秽。
「这药你给我喝了,别闹出怀孕的破事儿。只要你听话,该你的一个铜板都不会少。」
说罢,她将一个钱袋子丢在桌面上,就离开了。
我看着桌面上的钱袋子,从未如此痛恨这些腥臭之物。
一名妙龄女子推门进来,打断我的思绪。
她一边给我张罗沐浴和晚食,一边试图劝解我。
「喜儿妹妹也不必太介怀,这世间太多苦难,对我们这些贫苦的女奴籍来说,活着尚且不容易,贞洁又算什么呢?除了你自己,谁又在乎?」
「当妓女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能保两餐温饱。杨妈妈虽然嘴上凶,但从不苛待姑娘们。也是花楼现在快要撑不下去了,得了妹妹这样的绝色,她才用了些手段。」
她见我没有反应,叹了口气。
「我说这么多你怕是也不爱听。还是那句,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活着,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呵,我想要什么呢?
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妹妹,你先好好休息吧。」
离开前,她又说道:「对了,我叫彩玉,妹妹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一室寂静,我再次看向桌面上的钱袋子。
我痛恨它。
可我知道,我需要它。
连家是禹州首富,黎氏更是知府大人的千金,而我只是一介蝼蚁。
没有卖身契,没有钱,我根本没有逃出禹州城的可能。
想到这,我拿起那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
足足十两,我从来没有摸过这么多钱。
我将钱袋子妥帖地收好,面无表情地吃掉彩玉端来的清粥小菜,喝掉那碗又苦又黑的凉药。
然后,从里到外、反反复复地清洗了身子。
*
翌日,我梳洗干净,踏出房门,径直去找了杨妈妈。
许是她刚起还没打起精神,许是我看她的眼神过于怨毒。
她似乎有些躲闪,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
「你别用这眼神看着我!你知道高掌柜出了多少钱吗?」
「五十两!足足五十两!我这花楼一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他只要你一晚上!」
她越说越兴奋,骤然瞥见我的脸色,顿住。
「咳,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好了,你以后会享受的,能赚到钱还不好嘛!」
「杨妈妈。」
我冷眼看她。
「你知道我第一次被卖给人家做童养媳,是什么身价吗?」
「六百两。」
「我要是你,绝对不会轻易把我初夜卖出去,我会高高挂起,世上比高掌柜有钱的人多的是。你太心急了,注定一辈子发不了财。」
杨妈妈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我不理会,继续说着我的想法。
杨妈妈越听,难看的脸色逐渐变得惊喜。
她来回打量着我,嘴里啧啧道。
「难怪连二夫人要趁二爷不在家将你发卖了。不说这脸蛋身段,就这玲珑的心,确实得人欢心,要不是你碍了连二夫人的眼,还真轮不到我一个小小花楼呢!」
我不想听她的废话。
「我有条件,所有收成,我要分一半。」
「这……」
杨妈妈显然不乐意。
她再次来来回回地在我身上打量,犹豫半晌,才咬咬牙。
「可以。」
不出几日,禹州南城区便开始传言。
「南城那家小花楼,新来了一位叫蕙娘姑娘,比怡香院所有的姑娘都要美貌!还能歌善舞呢!」
「啊?就是那家破破烂烂的花楼吗?」
「对啊,听说连二爷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骗人的吧,真要有这么漂亮,能待在那个小花楼里?」
「嘘,听说是被连二夫人嫉恨了,才卖到花楼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要是真那么漂亮,我们可得谢谢连二夫人了!」
这些风声渐渐飞出了南城,散落整个禹州城。
那高掌柜洋洋得意,听到传言后,跳出来添盐加醋,惹得那些花丛过客热情愈发高涨。
我将第一次出台迎客,定在了连若海回禹州这日。
打听到连家的船这日到岸,杨妈妈连忙放出蕙娘要出台的消息。
蕙娘是杨妈妈给我起的名字,她说我原来的名字太俗了。
那一日,花楼前所未有的热闹。
我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走上了临时搭的看台上。
看台下那些面目可憎的男人,如苍蝇一般闹哄哄的。
「美人儿好身段!」
「怎么还戴着面纱,快摘掉!」
「杨妈妈,你赶紧开价吧!」
「……」
我坐在杨妈妈租来的筝前,轻拨琴弦,琴声呕哑难听,但是无人在意。
人群中仍然在骚动,没有人组织,却已经开始竞价。
「我出一百文!」
「看你这小家子气,我出五百!」
……
我充耳不闻,就着这把破旧的筝,弹完一首曲子。
琴声落,人群中忽然听到一声浑厚的喊声。
「一千两白银。」
满堂哗然。
所有人朝着说话的人看去,包括我。
视线相连那一刻,百感交集。
他仍然光风霁月,而我已零落成泥。
连若海一身月白锦袍站在人群中,君子端方,与这花楼的下流嫖客格格不入。
杨妈妈赶紧出来招呼,她笑得满脸褶子。
「哎呀,今晚我们蕙娘就归连二爷啦!各位爷好吃好喝,我们花楼其他姑娘也会好好伺候的!」
姐妹们纷纷上前招揽,杨妈妈把我和连若海推进厢房里,喜气洋洋地关上了门。
我与连若海相对无言。
良久。
「喜儿,对不起。我夫人她……」
他似乎难以启齿。
枕边人竟然如此善妒恶毒,将他救回来的孤女,卖进贫民区最下贱的花楼,矜贵如他,怎么说得出口?
我摇摇头,带着哭腔:「喜儿感激二爷救命之恩。如今沦落风尘,喜儿只当是命,二爷不必为此自责。」
「可是我既然救了你,就该护你周全的。」
「世间哪有这么多周全?当初没有二爷,喜儿也许早就死在明州的乱葬岗了。」
*
我生来便是奴籍,自小在牙行长大,明明是贱命,却偏生一副好容貌。
牙婆说过,长成我这样的,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死无全尸。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知道她是给我饭吃的人。
所以我听从她的安排,自小学习诗词音律,不敢偷懒。
待我长到七八岁,就明白了,我学的都是些媚宠手段,牙婆是想要将我卖到勾栏,或是有钱人家当小妾。
那也行吧,我想。
至少比我那些卖给别人当苦力还丢了命的伙伴好些。
十岁那年,我被卖到明州最大的丝绸商周家,给身娇体弱的周小公子当童养媳。
牙婆收了钱,开开心心地走了。
我懵懵懂懂,小心地照顾这小公子,盼望他快点长大,我就可以嫁给他,衣食无忧。
可是小公子才七岁,我却已经长开了。
到十二三岁的年纪,周家老爷和几位已经成家的少爷,看我的眼神渐渐变得龌龊。
夫人们也越发看我不顺眼,没少骂我骚货、贱蹄子,更没少嗟磨我。
她们喜欢看我摇尾乞怜的样子。
爷们儿知道了,不痛不痒地说:「别往脸上招呼就行。」
因为他们时常要我在宴客时陪酒。
所有下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我连累了他们。
我开始害怕,我早晚会死在这后宅之中。
这个时候,连若海来了。
他来跟周家洽谈生意,救起了落水的我,为我赎身,将我带回了禹州连家。
他的妻子黎氏,那时候一副温婉大方的模样,把我安置在她房中。
可是连若海一出门,她就变了。
……
当初牙婆就是想将我卖入妓院,没想到几番辗转,我最终还是回到这条路上来。
也许这就是命。
往事不可追,房间里只有我哭泣的声音。
连若海满脸自责,小心翼翼地问:「喜儿,我带你回连家可好?」
我停住哭声,抬头看他,一滴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
「喜儿已是不洁之身,便无回头之路了。何况,二爷会为此事惩罚夫人吗?」
连若海迟疑着,有些为难:「喜儿,我夫人她是……」
他没有说完,我却明白他忌惮的是黎氏的娘家。
我又问:「二爷可以让夫人保证日后不再为难我吗?」
连若海缓缓摇了摇头。
「二爷可以帮我脱离奴藉吗?」
「二爷可以不出远门,在在家中坐镇吗?」
他还是摇头。
「既然这些二爷都不能,我回连家作甚?」
「我孤身一人到连家,唯一的倚仗便是二爷。二爷都无法保我无虞,那我回去岂不送死?」
「喜儿生来是奴藉,虽卑贱,但尚存羞耻之心,不愿被夫人轻易践踏。何况喜儿也不想二爷为难。」
连若海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把我带回连家的想法。
「你若意已决,便在这花楼待着吧。有什么困难,记得随时来找我。」
「喜儿多谢二爷大恩。」
眼看我就要跪下去,连若海赶忙扶住我。
「喜儿确实有倚仗二爷的地方,请二爷成全。」
「你说。」
「喜儿想要卖身契。」
「好。」
……
连若海到花楼这一趟,男人们更加群情高涨。
都说连一向全心扑在家业上,不贪女色的连家二爷,都花重金长期包下了蕙娘,想必这个蕙娘也是有手段的。
哪怕没有实力与连家二爷抢夺心头好,但花上一点钱,听连二爷的相好给自己唱小曲,也是极有面子的。
一时间,这个无名的花楼,比禹州最大的青楼怡香院风头更盛。
我听着这些议论无动于衷,仿佛「蕙娘」不是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卖身契,将它放在妆奁的底层。
我想要的,我已经得到了一半。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我想了许久,我想要什么。
若说从前我只求两餐温饱,那现在不是了。
我戴了帷帽出门,去了东城区的乐坊,拜入了禹州最有名的舞姬明河女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