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婚夫用军功换娶心上人。
京城贵女笑我自命清高却不如一介歌女。
退婚后,那位病弱的太子殿下请旨娶我。
众人讥笑我迟早不过沦为寡妇。
可是后来临王失势,短命太子登基。
我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却不想,年轻帝王寿数将尽时,对病榻边的我轻柔道:
“这世道给了你太多枷锁。”
“即使是皇后,也不得你愿,”
“可我原想,便是让你做这天下最尊贵的人,而非女人。”
……
满座寂静,噤若寒蝉。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跪伏在地,恳求皇帝成全。
“胡闹!”
薛老将军拍案而起,却被皇帝接下来的话堵的哑口无言。
“准了。”
准了。
多可笑。
为了能亲眼见到未婚夫得胜归来,我扮作斟酒小厮跪坐在一旁。
却亲耳听到,自己满心欢喜的人于大殿之上,不惜违背家族执意请娶自己心爱的姑娘。
我悄然抬眼,看向不远处丰神俊朗的少年郎,眼眶渐热。
他还是那般耀眼,可惜不为我。
七岁晓通兵法,十二岁弯弓射虎。
十五岁千里独骑追流寇,二十岁万军单枪擒敌首。
此后战无不胜,少年扬名。
这人便是薛怀瑾。
男儿膝下有黄金,此番长跪不起。
为的,是他心爱的姑娘。
多了不起。
薛怀瑾在庆功宴上退婚的消息在京城内不胫而走。
贵女间笑谈:谢家小姐竟比不得一个花楼歌女。
薛怀瑾十里红妆迎娶歌女芙蓉。
大婚之日,酒酣之时,我姗姗来迟。
薛怀瑾一袭红衣,分外鲜亮,坦荡里是得偿所愿的满足。
目光看向我时,是陌生与疑惑。
“这位姑娘是??”
众人目光聚在我身上,一时间无人敢说话。
有人认识我,有人不识我。
但显然,我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轻扬唇角,言笑晏晏道:
“我和芙蓉姑娘也算知己之交,如此大喜的日子,我自当来看看。”
薛怀瑾静默片刻,笑了,“阿蓉能得姑娘这般情深义重的朋友,实在有幸。”
“阿蓉能执将军之手共白头,也实在有幸。”
“姑娘休要折煞我了。”
“我能与阿蓉共度此生,是我之幸。”
算上去,我与薛怀瑾,只见过三面。
第一面,七岁那年,迷失山林,遇虎被困,他救了我。
祖父与薛家老将军定下了这婚约。
第二面,便是即将及笄之时,听闻他凯旋而归,便央求哥哥带我去庆功宴。
偷看一眼,也亲眼见证良缘错失。
第三面,他大婚之时,满座欢畅,他见我却不识。
我也只能道,永结同好。
闺阁女子跑到别人婚宴,并不合规矩。
哥哥将我关了禁闭。
“妹妹,你平日如此聪慧,到如今怎么就认不清,你和他,有缘无分。”
说着他不禁叹惋:“原以为你们若是续成良缘,自然是??天作之合,如今??”
他扫了我一眼,没再言语。
我忽的笑出声,眼里的失魂落魄一扫而空。
笑啊,笑啊。
笑得眼眶发热,鼻头泛酸,最后眸光清明,只恭恭敬敬对哥哥道:
“妹妹认清了。”
怎么会认不清呢?
谢家是世家大族,百年宦臣,文至丞相,武至将侯。
到父亲那一代,日渐式微。
谢家唯一儿一女,哥哥资质平庸,仰靠祖父,官至二品。
我虽称得上通材达识,却也不过一介女流。
大梁律法,女子,不可干政。
虽借祖父与薛老将军交情,与薛家牵上线。
而五年前祖父,父亲战死沙场,战绩惨烈。
皇上一句功过相抵,谢家自此彻底泯然于众。
而反观与谢家同为百年世家的薛家,有薛老将军的将侯之名,有薛伯父的丞相之权,更有薛怀瑾的将军之能。
承天之?,殊恩厚渥。
历史上,又能有几个薛家。
我又怎会不懂,如若薛谢结了姻亲,意味着什么。
十五岁,及笄之年。
及笄礼当日,世家宾客上座。
观礼席上,便见薛怀瑾挽着自己的新婚娘子,春风得意。
我站在阁楼上,一览无余。
“小姐,该下去行笄礼了。”春华在一旁提醒。
我点头,转身下楼。
“也就仗着张狐媚子脸,真是小人得势。”
“哎呀,司?,那种地方出来的,都是狗仗人势的主。”
“薛将军也是昏了头,竟看上这般女子,还以正妻之礼迎娶,真是??”
廊下女子的话陡然哽住,众人随她目光扭头。
我迎着目光走近,盈盈笑道:“司姐姐如此说,是为哪般啊?”
“不如我猜猜,是??求而不得的嫉妒?还是妄念成空的怨愤?嗯?”
“你??”司?忿忿不平道:
“谢妍月,我这是为你说话,薛怀瑾他为了一介歌女退了你的婚,你怎么还??”
“哦?为我吗?我可担当不起,若真为我,就请与薛将军当头对面,而非在此处,对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指手画脚。”
司?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说罢,我去往前厅,不再看她。
当初我有婚约在身,这群贵女嘲我清高。
后来,当众退婚,她们又笑我不如一介歌女。
现在,又轻蔑芙蓉低贱。
究竟是谁小人得势,又是谁狗仗人势?
早春微寒,湖心腾起阵阵水雾。
寒气入骨,我转身欲离开,却见对面站着位青衣黛发的女子。
我无视迈步走过去。
女子出声:
“阿月。”
“别那么喊我。”
我冷眼看着站在我面前的芙蓉,心里一阵寒凉。
“??谢小姐。”她站定,目光带着愧疚,想伸手拉我,却下一秒被我躲开。
“芙蓉,人不能太贪心。”
她猛地怔住。
我冷声缓缓道:“我喜欢薛怀瑾,你也喜欢薛怀瑾,那我们就做不了朋友。”
“如今你替了我,嫁与他,那就应该知道,我对你不会有好脸色。所谓的知己之情,知遇之恩,全作笑话。”
“我??”她哽住,声音艰涩。
我看过去。
眉尖若蹙,美目流盼,朱唇微启,我见犹怜。
她生得这般模样,偏偏我没有。
谢家家训,永远是雅德谦恭,进退得宜。
不能低眉顺眼,不能摇尾乞怜。
我迈步离开,身后却忽然崩溃扑上来。
芙蓉就那么跪在地上,抱住我挪动的脚步。
与刚才坐在薛怀瑾旁华贵的模样全然不同。
“阿月,我求你,能不能别告诉怀瑾。我求你??”
“能不能别告诉他,一直与他通信的,不是我,而是你??”
她哭得悲恸,一时叫人分不清谁更委屈。
我只觉满腔酸涩,抬头时,眼角无声溢出晶莹液体。
人总是贪心不足。
想要钱,想要权,最后,还想要情。
可惜,一腔悲欢古难全,世事从来不如意。
我开口,嗓音不自觉染上喑哑:
“好,我答应你”
一直和薛怀瑾通信的,不是芙蓉,而是我。
多好笑。
初见芙蓉,便是在醉欢楼。
彼时偷跑出府,夜游京城。
与半夜爬墙逃走的芙蓉遇上。
“小妹妹,你这细皮嫩肉的,就别扮男装了,假。”
她如此嘲笑。
我恼怒招来了醉欢楼的老板。
她便被抓了回去。
反躬自省,又自觉实在狂妄,因一时情绪就断送了一个姑娘的后半生。
因而又心怀愧疚地给她赎身。
事后她说,其实她也没打算一次就逃成功,没承想遇到了个我。
阴差阳错还真出来了。
自小教养认知里,我虽不过分融入所谓冠上履下。
却也觉得,下等人之所以下等,便是因其愚昧无知,鼠目寸光。
但那一刻,我觉得这姑娘心思通透,如若不是身世坎坷,必定一生幸福。
后来她开了间小茶馆,我时常光顾。
一来二去,便发现我们有许多共通之处。
她虽不读经史,却也独出己见。
薛怀瑾出征第二年,战事告急。
我关心心切,想写信去前线了解情况,又怕被哥哥知晓说我不知礼节。
于是我便开始托芙蓉为我送信询问前线战况。
谢家儿女自小熟读兵书,精通六艺。
我会在信里写一些算不得多厉害,但胜在新奇的策略。
他都会悦纳。
他的每封回信我都会看。
每封都会。
殷切之情,仰慕之意。
我又怎会真的看不出。
只是生死未卜,不敢言明。
而待言明,物是人非。
以芙蓉名义送出去的信,终究,落不到谢家小姐头上。
我能想象薛怀瑾几经辗转找到那家茶馆,以为寻得心上人。
而后满心欢喜。
借战功换来这桩婚事。
志得意满,皆大欢喜。
“阿蓉。”
那人拨开风姿婆娑的梅树,步步走近。
看向新妇时,满眼柔情。
“你??你怎么哭了??”他看她,露出愕然,半晌,目光才移到我身上。
“谢小姐,当日没能认出小姐,担待不周。”
声音冷硬,哪里有半分愧疚。
说着他便将芙蓉拉到他怀里。
“但我心悦阿蓉,自请退婚之举,与阿蓉无关,你万不该迁怒于她。”
我淡淡看着薛怀瑾紧紧拉着芙蓉的手,心却犹如凌迟。
“不是的??怀瑾,阿月她??”
“行啊,我知道了。”我打断芙蓉,却是对着薛怀瑾,声音戏谑,牵起一抹笑,
“薛将军真是位好丈夫。”
迁怒,多么娇纵的词。
薛怀瑾。
到底是我迁怒于芙蓉,还是你迁怒于谢妍月呢?
转眼三月,春寒料峭,霜雪犹残。
一场春雨下来,宫中传出皇帝病重的消息。
哥哥也不似之前和煦,每每见到,总是阴沉而愁苦。
三月中旬,又下了一场雨。
春华与我从甘露寺回来,便见有人从府里出来。
踏入府门,满堂红彩。
我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那是聘礼。
哥哥坐在堂前,眉目温和地看着我,摒退下人,微微叹气。
“妹妹,这朝堂,要变天了。”
他这一句说的并不隐晦。
聘礼箱匣上明明白白刻着金字:临。
放眼京城,只有那个只手遮天的临王殿下。
“如今临王阵营可谓有大半朝廷亲信,倘若哪天??”
他哽了哽,还是说道:
“他必得势。”
“哥哥,无偏无党,无反无侧,此是谢家家训。”我低声提醒。
“无偏无党??对,无偏无党??”
哥哥像是失了魂,半晌,声音突然提高:
“从小到大,他们都教我们端方雅正,可到头来呢?一身雅正,一身清白,我们得到了什么?”
“月银扣下,衙役冷眼,同朝为官者,笑你清高,百姓平民者,辱你没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他们倒好,几句话交托,却扔下什么也不管,只我一人。”
他指着自己,眸光沉怒对着我。
“偌大谢家,只我一人奔走!你呢?你呢!你不过是嫁个人!”
我定在那里,只觉得浑身血液凝住,再望向眼前这个人时,满眼灰败。
懦弱,丑陋,蛮横,无礼。
我好像,从未真的认识他。
“当初薛家你没抓住,我不怪你,他薛怀瑾有眼无珠,娶了个歌女。如今,如今??”
他眼神迷茫半刻,转眼伸手握住我的手臂,声音急促,听上去狼狈:
“如今临王说了,只要你愿嫁与他为妾,他便会护我们谢家,重振当年的荣光。好不好?我的妹妹??”
“妾?”我嘴巴张了张,眸光闪动??
做妾?
“哥哥,你可知,这才是真的??辱了谢家。”
谢知书拉着我的手臂,已经半跪在地,还在喋喋不休:“求求你??好妹妹,求求你??就当是为了谢家??”
为了谢家??
我只觉得反抗的力气一瞬抽空,无力只能让我妥协。
我好半晌:“好,我答应你。”
临王朱瑜贞,挟势弄权,拉帮结派,为人残暴不仁,心机深沉。
朝中大半人都已经被他拉拢到旗下。
而这样一个人,不该是大梁的未来。
若真如此,大梁将亡。
他之所以嚣张到今日。
一则,权势骇人,稍加利用便可颠倒黑白。
二则,当朝太子朱时煦体弱多病,听闻当年国师预言,太子命格只能活到二十五岁。
而除却早夭的二皇子,皇帝确只有这两个儿子。
不日,圣旨到。
却并非临王纳我为妾,而是太子娶我为妻。
惊愕的何止是谢知书。
我竟不记得,何时与这太子有过联系。
颁旨的公公将圣旨递到我手里。
我抬眼看他,他眨眼,眼神莫名带几分狡黠:
“愣着干嘛,还不快把那厅里的聘礼退了。”
说着他煞有介事凑近对我道: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太子殿下,可是小气得很,如何能忍受未婚妻家里还留着别的男人的聘礼。”
怔愣间,谢知书狼狈地从地上起来,“好,好,好??我这就收拾??”
我却将目光移到公公脸上。
假的,他是假的。
我心里默默想。
他见我看他,意识到距离太近,往后退了两步,咳了两声,似是看出我在想什么,颇有几分装模作样:
“圣上亲自点头盖章,可不得轻视。”
言外之意:圣旨是真的。
临王再只手遮天,这么一道圣旨,他也不敢公然违抗。
可如今党派之争正是临王和太子。
我也不过是从此间狼穴,跳入另一个虎口。
要想独善其身已是妄念。
当然,那太监也未必没撒谎。
可若是真的??
虽说圣意不可揣测。
但又是什么让皇上决定让我当这个太子妃呢?
四月,我只身入宫,请见陛下。
玉石长阶,寒冷刺骨。
我跪于殿前,却无人来宣。
旭日东升到斜阳西落。
“你呀你??”
身后几般无奈的声音,微微叹气。
我扭头,莹润玉石阶之上,来人着玄色锦靴,一身月白色华袍镶绣金丝,一尘不染,兀然出现在面前。
视线上移,一张与衣服相称的干净俊逸的脸。
是当日那位公公。
可这装束,却不是。
他将手伸到我面前,“起来吧,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犹豫拉上那只手,却因麻木长跪一时踉跄,跌靠在面前人的肩膀上。
他没躲开。
大殿外,有几个杂役侧目过来。
“看什么看!本王抱一下自己的未婚妻怎么了?”
这人冲那些人轻斥,转头一只手轻拍我的肩,声音低迷:
“你要是确实站不起来,我可以抱你。我说真的,你别被吓到。”
听前一句,我确实被吓得不禁往后,却发现身后他的手臂已经挡住,没给我后退的空间。
他这么说,我抬眼,“不用了??殿下扶着臣女就好。”
太子殿下。
这便是那位常居东宫,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朱时煦。
出了宫门,他带我上了他的车轿。
“好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
他姿态慵懒地靠在我对面,歪头看着我,说不出的自得。
“皇上为何会选臣女做太子妃?”
“他没选,我选的。”
回答得漫不经心,仿佛理所当然。
我默了默,“那殿下,为什么选臣女?”
“我啊??”
他忽然动作一顿,缓缓坐正,又慢慢凑过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格外认真。
视线太过灼热,以至于我下意识偏头,却被他一根手指,悠悠抵在下颌骨。
轻佻散漫,力道却在叫我直视他。
“因为你漂亮。”
“也因为我喜欢你。”
空气寂静,他盯着我,却不说话。
我心里升起一阵失望。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那么??
朱时煦也不会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便听到耳边一阵笑。
随即力道消失,他又靠回原来的姿势,轻轻道:
“好了,逗你的。”
“你愿不愿意,去一趟我的东宫,有个东西给你看一下。”
“介时,再告诉你答案。”
我想了一下,点了头。
不知为何,眼前人给我的感觉很温和。
七岁那年,薛怀瑾也曾给我这种感觉。
经年愈烈,他变得滚烫,耀眼,看他觉得眼涩,走近觉得灼热。
此后只敢远远望着。
朱时煦,或许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香炉生烟,烛光微晃。
空气里有似有若无的药香。
我忽然想起外界传言,虽然看起来不像,不过好像的确:
朱时煦是个病秧子。
一张画明堂堂摆在殿内,画中女子服装怪异,却意外好看,我视线停著在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和我八分像的脸。
朱时煦见我停下,也看着那幅画,转而问:“吓到了?”
我收回视线,低头:“臣女不该窥视殿下隐私。”
“啧,什么隐不隐私的,我都放这儿了,还怕你看见?”
“是??”
只见他在书桌上拿起一筒竹简,递过来:“看看。”
我接过,竹简光滑,色泽却泛旧,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且经常被人翻阅。
随之铺展开,入眼是字迹娟秀的小楷,群蚁排衙,却又别具一格。
尾末留名作者:
谢妍月。
这是我的《悲士赋》。
朱时煦悠悠开口:
“十二岁便能作出这般辞赋,十五岁便洞悉朝局舍爱求全,谢姑娘,娶你做太子妃,难道不会太大材小用了吗?”
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被一句话照亮。
我抬头看朱时煦,眸中燃起星火,心里生出四个字:
命运慷慨。
朱时煦,就是我要的那个人。
十岁那年,谢家遭逢变故。
南夷战役里,祖父,父亲接连战败,战死沙场。
英雄泣血泪,忠骨埋他乡。
换来的,却是朝廷一句:功过相抵。
没有人会铭记战败的英雄。
可我却记得,为国捐躯的亲人,祖父和父亲。
出征前,祖父带我去了京城的?望台,这里可以看尽繁华。
他却给我指的,尽是悲苦。
因为儿子赌博不归,半夜跪在赌场门口被人驱逐的眼盲老人。
因为太饿抢了富人钱袋,被人拖起来打的幼童。
因为没钱给孩子看病,跪在街上字字泣血的妇人。
因为参军跛腿,受人嘲笑侮辱的仆人。
那只是极普通的一晚。
天子脚下,繁华的京城尚是如此。
最后,他指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对我说:
“小妍月,我们保护的,从来不是玉阶之上,无人敢撼动的至尊权力。我们保护的,是脚下这片土地的黎民百姓。”
也因此,谢家素来遵奉无偏无党。
“小妍月,可惜世道艰难,纵然知你有经世之才,我也到底不忍心让祖父的掌上明珠,去做那违时绝俗的开先河者。所以,祖父将你许给薛家那小辈。”
“祖父看了,那小子虽算不得聪慧,却也不笨,品性纯良,也有能力护住你的个性。待到及笄之年,你能懂祖父时,也差不多要嫁人了。”
滚烫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我抬头看年迈的祖父。记忆里他总是威严,待我严苛。
可此刻,他却哭了。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沟壑,苍颜白发,因为一滴泪而更显年迈。
我强笑着安慰他,天真烂漫:
“祖父别难过,妍月喜欢薛哥哥,妍月嫁给薛哥哥,会很幸福。”
当时到底无知了些。
等到两年后,忽然悟得,祖父的那一晚,是临终关怀。
他或许是在担心我,也或许是在担心谢家。
功高盖主,难敌帝王疑心。
可自古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注定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争。
那时祖父知,父亲知,或许还有很多其他人知。
我却来不及知道。
十二岁,再想起,只觉得帝王之术实在冷酷。
他想要谢家没落,却又牵连了多少无辜人。
有老人满心等待而归的孩子,有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有万千只等英雄归的家。
而最后,都因战败,背上骂名。
世人只赞成功者,多华丽的辞藻都觉得不够。
却学不会悦纳失败者。
看不见流汗,看不见牺牲,看不见埋骨异乡,看不见家庭难圆。
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了,
失败。
那天,我写下了迟到两年的《悲士赋》。
为异国冤魂,也为忠胆报国之心。
可是后来啊,一将功成万骨枯。
就像祖父出征那天,他下定决心踏上那条不归路。
而第二日,十五岁的薛怀瑾,单枪匹马持流寇首级,回到京城。
满城哗然,天生将才。
此后薛家战功赫赫,竟也走上了谢家这条路。
祖父,你可曾想。
十五岁的妍月,嫁不了心上人。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哥哥只觉得攀上薛家,对自己大有裨益,可他鼠目寸光,未曾想过,
若谢薛联姻,对谁威胁最大。
对帝王家。
五年前皇帝如何铲除谢家,五年后,便会如何铲除薛家。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谢家如何能独善其身?
是以皇帝不需要谢薛承长辈之诺,喜结良缘的佳话。
他需要的,是薛怀瑾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最好,闹成笑话。
芙蓉替我承了薛怀瑾的那份深情,是对我的背叛。
却并非意料之外。
我既知她的野心,后来也觉察出她喜欢薛怀瑾。
虽不想成人之美,却也不得不清醒。
人不能什么都要。
是以到如今,我不去证明谁是谁,也不去打扰。
芙蓉曾说羡慕我,衣食无忧,身份尊贵,不用多大力气,就可以得到她这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那时我笑着安慰她,说她想要的,我也可以给她。
后来才豁然省悟:
我高枕无忧,是因为背后是整个谢家。
我举步维艰,亦是因为背后是整个谢家。
我与太子的婚约再次被贵女津津乐道。
太子朱时煦今年二十三,命格二十五岁早亡,只剩不足两年时间。
而我,嫁过去迟早沦为寡妇。
也未必,也许临王篡权,还能和短命太子下地府做个伴。
这些传言听多了,也就不屑去考究说话人是出于何种心理。
他人眼中,朱时煦于我是未婚夫。
可我心中,朱时煦是伯乐,亦是知己。
作为太子的谋士,我开始频繁出入东宫。
朱时煦很放心将他的耳目告诉我。
虽然不是全部,却都很靠谱,我也学到许多。
传闻中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的短命太子,并非真的蠢笨。
虽然目前难辨他怀着何种野心。
因为每日都是我替他处理折子。
而他,要么睡觉,要么在一旁看着。
只是单从他给我用的这些人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厉害的领导者,甚至算得上出色。
忠诚,信任,以及偶尔透露的亲近。
很多时候,我都没办法想象,一位太子,如何让下人忽略他的身份地位,对其亲近。
我问过朱时煦。
他说我不需要明白,我也学不会。
“权利以及它带来的尊卑有序于我而言最可怕,比阴谋诡计,比栽赃暗害更可怕。”
“可怕?”
他脑袋枕着手臂就那么随意靠在毯子上,目光看着上面,语气轻缓:
“因为你一旦习惯了别人见你要叩首,要低头,习惯了站在二字排开的正中央,习惯?因为一件小事而责罚??便会学会因为一个茶盏,一枝花,甚至一次天气不好,而草菅人命??”
我募地愣住。
他却笑着无所谓摇头:“瞧我,开玩笑的,谁不是这样呢?你快写吧。”
我低头,却不觉得是玩笑。
墨水在纸上晕开,我却走神,忽然问:
“太子殿下,你杀过人吗?”
“你在想什么?我是太子,我不杀人,等着别人来杀我吗?顺便悄悄告诉你,整个东宫,就没几个不想杀我的。”
寂静一室中,能听见沙漏中沙砾争相从一端坠入另一端。
我点头:“我也杀过。”
他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语气却平静:“是嘛??”
“十二岁,就杀过了。”
“哦?那你说说,怎么杀的?”他笑得饶有兴致。
“你不怕?”我拧眉看他。
他无所谓道:“怕什么,真以为我多干净啊??小妍月。”
乍然听到熟悉的称呼,我忽然有些感动。
于是轻轻讲:
“那时偷跑出府,被人拐了。醒来时,我用削得尖锐的小木桩,把他杀了。他拐了很多小孩,让这些孩子寒冬腊月穿着烂衣服在街上乞讨,那些孩子还没四尺高,个个都瘦骨嶙峋,可他还要对他们殴打,侮辱。”
“那你呢?你也被打了吗?”
“我聪明,身上带了药粉,我把它用在自己身上,于是身上开始长斑点,我告诉他自己染了病,他害怕感染,把我隔离开了。”
“不愧是谢妍月。”
他语气带着些夸奖,那是带着些哄的赞许。
我却觉得不自然,没有再说。
也觉得,接下来的故事,或许并不适合在此处说。
其实那段时间,因为染病的缘故,并没有吃的喝的,我只能咬牙磨那根木桩。
饿极了,会将那些木屑嚼烂吞下。
终于磨好那把凶器,我才敢吞下偷偷藏在脚底的解药。
然后大喊自己病好了。
那人原想任我自生自灭,却不想我自己病好了。
虽然诸多怀疑,却也为多一个赚钱工具而高兴。
木桩刺向他那一刻,我计算好了动作,以及一击毙命的位置。
却因为饿太久力气不够,和他挣扎好久。
那人死了,我也晕倒了。
醒来时,是一群小孩子。
他们个个脸上带笑,目露感恩,还热情给我递上一碗热汤,那时我太饿,喝了下去。
可等我看到碗底的肉块时,才忽然清醒。
这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吃肉的地方。
我跑遍这间草屋的每个角落,都没找到那具不该不翼而飞的尸体。
最终认命般醒悟,忍着恶心跑到茅房,呕到脑袋麻木。
后来我带他们去了善堂,每年也会让哥哥捐钱。
可我知道,有些经历,一辈子都抹不掉。
那就像黏着的沼泥,让清澄湖泊,看起来那么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