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本

嫁进苏府那年，我年芳十五，母家也是知县府，也是门当户对，出嫁那天我并没有哭，不知为何只觉着一切都是应该这样

直到两年后苏府的嫡子苏伶官，我的名义上夫君娶妾，夫家人日日在我耳边叨起来，说什么姑娘的父母对他们救命之恩，望我谅解，我每次也是笑笑说着无事听夫君安排，在他们脸上忧心的模样，我却觉着我如蛇蝎一般，但又庆幸我如蛇蝎一般，就算小小的宅子，如若兔子般，怎不会被其他蛇蝎吃掉呢

结娶那天，府中却是格外冷清，听着下人说是无父无母还是个聋子也不必大似喧哗，我却很平静倒是想起在府里的两年好似就这样，不，应该说这十七年来，好似就这样，想着，下人就来喊着我去主堂，是啊，我得接她的敬茶与跪拜，我从娘家随嫁而来的贴身婢女还在劝着我看开点，我笑笑，没有说话，其实我是不想去，是我觉着麻烦，但是我不想说，因为我觉着没意思

我坐在次座，坐的板正，这是从小家母所教，突然觉着很想笑，我的家母从我小时就开始为了还未蒙面的郎婿做打算，看了眼桃红衣裳的人，我又觉着会不会是一路人呢

之后的日子也只是一样，只是多了晨间她日日的敬茶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我的有喜让这个死去般的府邸又开始了热闹，大大小小的物件往我屋中塞，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神情，天快到昏色，她走在屋外，低着头，身旁也没有婢女，婢女看见一脸鄙夷的对我说小妾来了，我看了一眼好似她这一年永远低着头，不知那时的我是好奇她的模样还是觉着她可怜，也没有管那些规矩礼数，直走过去，嘴上却说些我擅长的话“妹妹，怎么来了，进来吧”说完我就皱眉，我忘记了她是个，聋子。

她缓缓过半久才抬头，一年时间我如今才看清她的模样，小巧的脸蛋上圆圆的眼睛，听下人说她是个南方姑娘，模样小巧，我却看来确是消瘦，但在消瘦，脸上还是有些小孩似的轮廓，看了一眼身上，本就小的身材加上消瘦感觉好似有风吹走般

看着她迷惑的眼神我也不知作何反应她才能听懂，就用手指了指屋内，又指了指她和我自己，她却笑了几声，笑的声音并不好听，甚至有些诡异，可我觉着很真，还有些可人，接着她的双手从身后拿出来一罐巴掌大的小罐子，我接手之后，正准备打开，她却急起来了，慌忙的挥舞着双手，指着屋内，我以为她是要与我一同进入屋内，接着转身走去，走一半婢女才与我说她已经走了，我回头望望确实走了

重新座回屋内，看着与身前那些琳琅满目和不相对的罐子，婢女说着要扔掉，我却还是打开看了看，是酿梅子，闻着酸酸的，最近正值暑气，我也是害喜不太吃东西，可却闻着这罐梅子还是不听婢女的阻拦吃了下去一颗，可以说一个月来终于是有些想吃东西的心情，看着眼前那些所谓贵重，却都是我产褥时才需的，亦或孩子用的，我看着这罐梅子，我觉着这个人更真些了，真的有意思起来了

隔日，她也如往常一般敬茶，看着眼前瘦小跪举着茶水的小人，贴身婢女在我耳边说着昨日她的不懂规矩，没有和我行礼与礼别让我给点教训，我却觉着有些聒噪，反而有些想要换人的冲动，我轻声说着“我倒是觉着你像主子”贴身婢女并未想到会这样，立马把头低下，退至身后，看着有些跪久了手轻轻颤抖的人，我拿起了茶盏，像是说家常般来一句梅子真的很好吃，准备喝茶的手一颤，我又忘记了，她，是个聋子

于是我把茶放一旁，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唤了身旁的婢女拿了那罐梅子来，她看见那罐梅子好似有些害羞起来般，低下了头，我拿起来一颗放进嘴中，对着她笑了笑，又点了点头，又将她的手拿来在手心写下了‘很好吃’三个字，写完就有些懊恼，不知她识不识字，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看到了眼眶湿润和欣慰的笑，我也不知觉的笑了起来，又写了一句‘常来我厢房吧’写完这一句后面想，写我很喜欢你的想法让我顿了顿，没有写下，现在想着真的很恨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写上，她当时好似很高兴，像小鸟一般的点头，抬头黑黑的圆眸看着我，真的很可人，接着行礼而走，我当时觉着反正要在这破宅子过一辈子了，和她闲时说说话也可以解闷

正午时，我半躺在卧上，不愿动弹，她的梅子也被我吃的见底只剩下两三个，不久，婢女来门口说着她来了，我起身走去，看见她还是一样站在厢房口，低着头，我走去拉着她的手进堂屋，唤了两杯茶和一些点心，与她一同坐着，她像是脸皮薄，脸红红的，又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看帕子模样像是丝绸般，想的出来她应该之前也是门户子女，她慢慢打开，里面包着三块方正的绿色的糕点，闻着酸酸的，让我很有胃口，她看着我，皱着眉想说些什么话似的有些慌张，我将手伸去抓着她的手，接着掌心向上，她也明白了我得意思，微凉的指尖，小巧的字体一笔一划在我手中写下了一句‘这是绿豆糕’让我的手心有些痒痒的，点点头将绿豆糕拿起一块放入嘴中，糕中包含着梅子的汁水般，有些甜和酸，正和我胃口

那天，我将那些下人叫走，就我和她在客堂呆上了许久，留着她在我这里吃下了午响才让她走，带她走后，我还想着那微凉的指尖，和圆圆的眼眸，想了一会不应该，就算是妾，身旁也应该要有一个婢女，难道库房没有给？怀着这样子的疑问，我在不久喊来了贴身婢女小嫣问了些，而小嫣却说当时给了一个新来的婢女，但是那个婢女手脚不干净，将她屋中偷了些东西就跑了，报了官也没有找到了，后面她也没有在向我提过在拨一个婢女，我听着皱着眉，喊了她去库房在送一个婢女，要来路明了的，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是我先动的心

就这样子，我现在有了她的日日敬茶之后，带着她的一些点心还有我和她在手心的一笔一划的交谈，也知道了她唤齐芩，暑气月很快过去我的肚子也显怀了起来，连随着的也有些腰疼，也到了赈灾的日子，我开始有些忙起来，带着下人煮着粥和白面馒头，接下来就是连着七天的赈灾，我其实觉着很好笑，我挺着肚子，站着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盛粥，结果都是歌颂着苏家主公的明智与慈怀，真的一切太假了

天快昏色，小嫣扶着我回了府邸，这几日的站着让我感觉我的双脚有些肿，在东厢房，看见齐芩站在门口，我看了看她，微笑着点点头，由于我这几月关注着她，她比之前那瘦弱模样有些正常起来，但看着还是柔柔弱弱，在卧房聊了两句，小嫣就小跑进来在我耳边说着“苏老爷从京城回来了”我有些惊，看了看对面一脸疑惑的齐芩，在手上写着，‘苏府老爷回来了’，看得出来她也有些惊讶，平日里也是见不着他人的，我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突然的回来，却让我很恶心，因为我知道那个人软弱

他已经来到我的厢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和他问候，我拉着齐芩走去堂屋，行了礼，也还好他并没有留下来很久，一会儿就去找老夫人去了，我自然知道他这个人的德行，离不开老夫人的样子真的很恶心，怎么以前没有发现怎么可以这么令我恶心，由于我心情也不太好，也让齐芩走了

深夜，我从卧上惊呼而起，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噩梦，但是心却是一直揪起来，小嫣这时也急忙跑来喊着“出大事了，大夫人，那个小妾她……”我还没有听她说完，只是匆匆拿起一件外袍披上

我几乎很少去她的厢房，是这个府邸最偏远的一间，初来时可以说是一间破房似的，这几个月我得关照让这里有了样，刚走进去，就听见里房传来她的唔啊的声音，走进一看，看见那个男人光着上身一身酒气的被她用簪子抵压在身下，她身上也是衣裳不整，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管什么礼数，用自己的外袍将她披上后收走了她手上的簪子，看见床上的落红我自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不通，我很生气，我有一种将那个男人杀死的愤怒，一瞬间反应过来我又很震惊，老夫人也匆匆忙忙来了，看见他的脖子上划了道痕，心疼的说了两句带着他走了，快到门口时还用着命令的语气叫我收拾好，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哭的顺不来气，我只好在她手上写下‘你是他的妾，没办法’，写完这些她抖擞了会，也不哭了，沉默的点点头，躺下背对着我睡下，我也只是叹了口气，让她的婢女收拾一下离去

发生那件事后，她变的不爱出门，也不来找我了，而老夫人病情加重，府中大小事件交于我手中，我变得忙起来，每次想起去看望她，却被下一件琐事拦下，其实我知道，那些事情我可以停一会，但是我一旦想到那天晚上，我的无力，她的委屈，那一刻我恨我自己是女子，我不敢见她，我怕她觉得我和那个男人一样，一样懦弱

天渐冷了，我也快生产，看着眼前这些账本，又想起来那个身影，那双眼睛，突然感受肚子一阵疼，是的，我生产了，用了几个时辰，诞下了一个男婴，所有人围着那个孩子转，一个瘦弱的身影走了进来，是她，我皱着眉看着她坐在床边，拿起我的手，写下‘姐姐，疼吗’那一刻我忍不住了，我坐起身子哭着抱着她，是啊，从一开始我以为我拯救了她，可是一直都是她在拯救我啊，那一刻我虚弱的在她耳边说一句令两人终身难忘的话“我们逃吧”

接着我就晕了过去，在醒来，她已经不在身旁，那个男人和老夫人在一旁，前方站着三个人，他们催着让我选个奶娘，我随意指了下中间的人，他们便高兴的让她去给孩子喂乳，接着叽叽喳喳的说些许多，我都听不见，我只想见一个人，因为他们这些让我恶心，只有她能让我静下心来，之后的日子我的娘家也来了一些人，却一直不见她，也不见她来敬茶，孩子足月后，取名为苏黟，府中上下前前后后忙着孩子的满月喜，我也可以出来走动，我也些高兴唤着婢女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来到了她厢房门口，结果却是不在，她的婢女说她出去了，也不知去哪了，我有些生气的回走了

过了一阵子，老夫人已经快撑不住了了，苏府已经我接手了，老夫人看了看一旁的孙和她的儿子，最终还是咽了气，我冷淡的看着那个男人哭的喘不过气，随后我又开始忙起来，办她的丧事

这次老夫人灵堂我见到了她，她好像又瘦回去了，眼下一片黑，感觉比之前更加憔悴，她看见我望去的眼神对我微笑了会，我回避了，接着就没有在府邸遇见她，丧礼过后我更加的忙起来，接着是年节，大大小小的事情让我得了偏头痛，小嫣这时跑过来小声说着小妾来了，我放下本子，往外走去，她还是一样一个人站在门口，她对我笑笑，走在我面前，在我手上写着姐姐，一起走走吧

我点点头，突然轻松不少，我也唤了不用人跟着，两人来到前院的池塘旁，她突然从旁的花丛里，拿出来了一根柳条，在我手上写着‘姐姐，在我们那边家俗一起种柳条就可以有小精保护对方’我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点点头，和她一起用手在池塘旁挖了个坑埋了进去，我看着她和我满身泥垢，笑出了声，那天晚上她看向我炽热的眼神，我怎么会忘记呢

第二日，我原以为我们又会如之前一般，但是她也没有来找我，将至年节，我从下人口中听说了她有孕了，我有些颤抖的放下账本，那个男人更恶心了，隔了这么久，我又踏进了她的厢房，看见她缩在床角，那天的无力感又涌上心头，我坐在她床边，轻手写着‘没事的，这个是你自己的孩子，跟他无关’她突然抱住了我，唔啊的哭起来，声音很刺耳，也把我的心刺的好痛

年节时，家宴上准备的烟花，虽然不是很大，我看着站在我身边的人儿，用手拉着她的手在一旁写下，好看吗，为你准备的

她好似有些害羞，低下头没有动作，我当时以为，这样子也好，那个男人也很少见她们两个，她们可以这样子作伴一辈子，可是我忘记了，那天给她说的那句话

春天来后，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一大早起来却听见下人在议论纷纷，“你听到没有，那个小妾，喜欢女人，还是大夫人，”“天啊！好恶心”“就是就是，长的柔柔弱弱没想到是个怪物”听见这些我抖擞了两下，果然小嫣来了，她对我说，是她的婢女打扫床榻时，发现了一块帕子修着一对鸳鸯上绣着我和她的名讳，还有两个同心结也绣着两人名讳，我一瞬间如一个怪物，我感觉所有人都在怪异的看着我，那个男人来到了我房内我也没有发现，发现后他一直说着有羞苏家脸面，要她生完子嗣后离开，说完见我没有反应，疑惑的看着我，我一慌连忙点头，随后来到她的房内，看见她死抱着那些东西，看见我来一脸高兴，正想走过来，被那个男人拦下，训斥着她，她一直看着我，好似把我盯穿，我的脑海一直都是别人喊我怪物，我心慌的扭过头，当说到离开苏府时，我的余光看向她，她居然平静的点了点头，失望的眼神深深看了我一眼，痛到我不能呼吸，随后我不知怎么回到自己厢房，一夜未眠

她还是来了敬茶，婢女看见她指指点点，她敬完茶后我拦住她要走，在门口她拿出我的手，小嫣正要阻止我喊住了她，她写下了‘姐姐我们一起逃吧，还不好？’我震惊的看着她，接着又写了‘我这些日子，银两已经攒够了，可以去邻’她还未写完我抽回手，低下头没有说话，她过了许久沉默的行了礼走了

自从那天，我们除了早上敬茶再也没有见面，后面她喜事大了，我也免了她的敬茶，又到了暑天，我咽了咽口水，想起了她的糕点，她微凉的指尖，和温柔的笑，我想见她

不知不觉走进她的厢房内，唯一的婢女嘟嘟囔囔的走出来，看见我行了个礼，我皱眉看着她，这个人不能留在她身边了，走进屋内看见她半躺在卧上，发髻也未挽，凌乱的发丝让她更憔悴，我想抓住她的手，她却看见我直接躺下转过身子，我也只是叹口气，陪了一会，留下了点糕点和布料，我便走了，路上喊小嫣给她换了个婢女，老实不多话的

日子过的很快，事务虽忙，我的心却是空的，我算了算也是她快生产的日子，果然，她的婢女过了两日来喊着她要生了，请了产婆和几位大夫，那个男人也在房外，我听着她的唔啊声，已经烦到了极点，捏紧的手指甲早已经嵌进肉里，那个男人既然说有些累，跑去休息，不过我不在乎，天从黑到亮，终于婴儿的哭声，我一把冲进去，看见在床上虚脱的她，和下身的血，那一瞬间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坐在她旁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睁开眼望了望我，别过头留下了泪

之后府邸的对我们流言越来越多，到这个镇上都有了，这时我却用那些事务来麻痹我自己，她也来找过我几次，可我看见那些婢女的面孔，我瞬间退缩了，我没有见她，我一直劝着自己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还会回到之前

终于这件事情爆发了，小嫣急急忙忙跑来，脸苍白的对我说“夫人，那个小妾她跳在池塘里，自尽了”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直接站直身子，浑身颤抖的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还未等她重复一遍我就直跑去前院池塘，一路上的心惊和不相信，直到我看见家仆将她从水池中捞上来，单薄的身体，惨白的脸，我直站着哆嗦着，还是不愿相信就是她，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我还是瘫坐在地上，冷到直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小嫣叫我，我才反应过来，她已经不见了，听她说我才知，那个男人过来了，然后将她带走了，接着我就晕了过去

我在醒来，下人都说我晕了三四天，我没有开口问她，我不敢，只是选了个新衣，挽了发髻，往着去她的厢房走着，我觉得她应该还躺在床上坐月，是的，一定是，小嫣这时候却开口问我去哪里，我没有回答她，我想着，齐芩，如果我去看见你还在，那我们就跑吧，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求求了，我走着走着，眼泪流了下来，我突然停下来，用袖子擦干了眼泪，不行，这么久未见，一定不能，不可以用这个样子去见她，接着扯出一副皮笑肉笑的模样接着走着

终于到门口，门是关着的，我笑着问这一旁的小嫣为什么大早上门是关的，那个婢女又要重新换了

小嫣有些恐惧的看着我，吞吞吐吐的说不了一句完整话，我心烦的看着她，心惊的准备推门，这时我得耳朵什么也听不见，手也紧张到抽筋，过程仿佛过了很久，终于门被推开，里面安静的可怕

在进到堂屋，空的，里屋有一个铁盆，那块鸳鸯的帕子烧到了一半，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这时我好似呼吸不了，为什么哭不出来，我好想哭出来为什么

接着我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了几月有余，期间我见到谁都要吐一番，真的好恶心，我也好恶心，我想着随她去了，但是有天小嫣抱着她的孩子过来，快一岁了，我看着他，长的和她很像，我将他抱进怀里，我知道我还不能，还有她的孩子我的孩子，终于哭了出来心在那一刻也彻底哭空了

有时候望着那颗长成小树的柳条，我开始想佛教的轮回，因果，于是我开始信佛

可我看着他的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像她，我却越来越衰弱，我才明白我的果，我永远轮回的痛，我不会再与她相遇了，在我是老者时她也许已是黄口之年，在我是黄口之年她会是暮年，她不会等我，全是我罪有应得

我看着眼前的佛像轻声笑着，为了安抚自私的内心，没错我开始了信佛，我还是不信，我需要她等等我，求求你，等等我

可是为什么佛祖听不到我的心声，为什么我一次也没有梦见她，我快记不清了，她的脸庞，她微凉的指尖，瘦弱的身躯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再次见到她

“老爷，公子，二公子，夫人在池塘里溺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