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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才知道，我爸这样的人叫圣父癌。

他靠着牺牲亲人，成为村里的模范男性。

睁眼时，我回到了高考前夕。

我那慈眉善目的亲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阿姨平时那么照顾你，给她捐个肾，乖。”

1.

“你们同属罕见血型，捐献成功率很高。帮她一把，也算是尽了做人的本分。”

晚饭时，我爸难得地给我碗里添了点菜。

虽然只是几根干巴巴的青菜。

但记忆中的我还是心存感激，没多想就答应了他让我为周阿姨捐肾的提议。

我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

妈妈起早贪黑，爷爷也不停地在田间劳作，可家里的日子却总是紧巴巴的。

我到了高考的年纪还在穿姐姐的旧衣服。

全因为我有个心软过头的老爸。

在他眼里，这世上苦难的人太多了，能糊口度日就该知足常乐。

“小悦啊，爸爸了解你，你跟我一个脾性。等你手术恢复好了，爸爸攒钱给你买身新衣裳。”

他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给隔壁的周阿姨做了配型检查。

高考前的那个周末，我躺上了手术台，失去了一个肾脏。

“爸，你不也是这个血型吗，怎么不去检查？”

他愣了一下，有些语塞。

“爸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你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摘个肾影响不大。

“手术后爸爸一定好好照顾你。”

从小我就是爷爷带大的，心慈面软的父亲总是忙着帮助别人，连我几岁生日都记不清。

对于缺乏父爱的我来说，他许诺的照顾无疑是最大的诱惑。

上一世的我就是抱着这份期待，不听姐姐的劝阻捐了肾。

术后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照顾邻床病人上，还说我小题大做。

出院不到十天就拉我走了好几里山路去看望术后的周阿姨。

结果伤口感染，我又进了一次手术室。

再次听到这番话，我冷笑着放下了筷子。

“爸，您这话可就有问题了。

“前些天我还看见您帮李大伯搬砖呢，一口气就是几十块，我这小身板哪比得上您啊？

“再说了，周阿姨对您那么好，您不捐肾岂不是辜负了她的心意？”

他被我这番话噎住了，求助般看向妈妈。

我挡在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一一列举周阿姨对他的恩情。

“爸，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告诉孙建国周玉婷这个好消息。”

不等他回应，我就火速冲出了家门。

他年轻时和周阿姨有过一段情缘。

无奈双方家庭极力反对，他只能忍痛看着她嫁给了孙建国。

2.

不久前，周阿姨被确诊为尿毒症晚期。

我爸带着愧疚，天天往周玉婷家送补品，还四处寻医问药。

听说换肾能救命，他就整日唉声叹气地劝我去做配型。

孙建国恍然大悟：“难怪你爸前几天说周玉婷有救了。不过要是真配上了，他能捐得出来吗？”

“孙建国，您还不了解我爸那性子？要是您不让他捐，他怕是要寻短见。”

孙建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猜他八成想起了当年我爸以死相逼，非要把自家房子让给那个嫁不出去的村花的事。

走出不远，我耳边飘来孙建国的嘀咕，说村里的活雷锋又要给他媳妇捐肾了。

原来，这就是我爸在村里的外号啊。

第二天我就拽着我爸去看望周玉婷。

“你可真是菩萨心肠，我们两口子非得好好谢谢你。”

我和孙建国二话不说，把还在发愣的我爸推上了拖拉机。

看着他们远去，我长舒一口气。

我哥带着好奇的眼神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

“咦？你怎么突然开窍了？保持下去啊。”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

这时的哥哥英气勃发，阳光爽朗。

与一年后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判若两人。

那年暑假，他为了筹我的大学学费去了一家非法矿场。

不料发生了塌方事故，他的一条腿被压断了。

矿主本想主动赔偿，给哥哥治疗。

谁知我爸得知后，竟跑到矿场，对着其他伤员家属大喊大叫：

“老板也不容易，大家就别要赔偿了吧。”

说完还拉住矿主老婆的手：“这钱我们不要，我们不会讹你们的。”

最后，他替哥哥签了份免责协议。

家里的钱都被他捐给了其他伤员，哥哥的腿也因此耽误了治疗。

“发什么呆呢，快去给爷爷送饭。”

哥哥递给我一个装好的饭盒，里面藏着一个偷偷煮的鸡蛋。

明明是我养的鸡，可那些蛋总被我爸以各种理由送人。

想给爷爷吃一个都得偷偷摸摸的。

我家的田地离家老远，在山脚下。当年分地时我爸主动选了几块最差的。

“我媳妇能干，咱就不跟大伙抢了。”

他像个英雄似的，把村里最不受待见的几块石头地揽在怀里，那地方庄稼都长不好。

爷爷知道后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可拿他也没辙。

“爷爷，吃饭了。”

我把饭盒放在树荫下，抢过他手里的农具就要干活。

“臭丫头，你逞什么能？一边歇着去。”

3.

爷爷常年操劳，力气不小。他拉着我坐到树下乘凉。

他今年才六十出头，身子骨还硬朗，头发也没全白。

我打开饭盒递给他。

“哟，还有个鸡蛋啊，我这老胃口早就不爱吃这玩意儿了，你留着吧。”

他总是这样嘴硬心软，我小时候还真有点怕他。

爸爸总说爷爷重男轻女，说我一出生爷爷就不待见，所以我才这么瘦小。

后来我才知道，我刚出生那会儿全靠爷爷用米汤喂大的。

我爸连奶都没给我喝过，说是要省着给表妹吃，因为舅妈没奶水。

“哪有人不爱吃鸡蛋的？”

我三下五除二剥好，塞进爷爷嘴里。

烈日当头，爷爷的脸黑里透红，瘦削但结实。我摸着他的手，全是骨节。

“等我考上大学，一定让爷爷天天吃肉。”

“好，爷爷等着。”

爷爷慈爱地揉了揉我的脑袋。

以前总觉得爷爷不喜欢我，总躲着他。

可那年我割肾住院，全靠他照顾我。端屎倒尿的活儿，他从没皱过眉头。

我一头扎进爷爷怀里，在心里暗暗发誓：

这辈子，我一定要让爷爷过上好日子。

孙建国满脸喜色地带我爸回来了。

“太好了，配型成功了！老孙家的婆娘有救了！”

可我爸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

他一见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悦，要不你也去试试？说不定你更合适呢。”

我冷笑一声，昨天还说不捐就是杀人凶手，轮到自己就怂了，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亲生的了。

我甩开他的手：

“爸，你在说什么胡话？孙建国家还得攒钱做手术呢。”

光是配型就要八千，更别提后续四十多万的手术费了。

周玉婷家也不是什么富户，能省一分是一分。

孙建国放下带来的补品，叮嘱我爸好好养身体，兴高采烈地回家报喜去了。

等我妈干完活回来，我爸红着眼圈冲到她面前：

“晓丽，都怪我没把小悦教好，她现在变得这么无情。

“建国哥对我们家那么好，她竟然连个配型都不肯做。”

我妈压根就不同意家里任何人捐肾。

“小悦不捐，你也别捐。”

“那怎么行？小悦不捐，周玉婷不就没救了吗！”

我妈虽然心疼我，但总是念着当年在地里被我爸救了的恩情，也不敢太过呵斥我爸。

4.

“爸，我哪里冷血了？你能救周阿姨，我开心得差点儿蹦起来。

“再说了，周阿姨也不是对咱家好啊，那是对你好。

“你忘了上次你差点儿被人讹上，是周阿姨半夜跑来作证，多少人都看见了。

“爸，你可不能当个白眼狼啊。”

这事儿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我妈并不知情。

“小悦说的是真的？”

我妈震惊得手里的菜刀都掉在了地上。

“晓丽，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爸脸色铁青，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他和周阿姨清清白白，就是不肯多说一句。

这种戏码在我小时候上演过无数回。

最后都在我爸“问心无愧”的态度下不了了之。

我也看透了，我妈早就被他拿捏得服服帖帖，过不了多久他俩又会和好如初。

村里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不少人来我家打听情况。

“小悦，你爸真要给孙家婆娘捐肾啊？”

我正在院子里洗漱，隔壁王大爷就趴在墙头喊我。

“李大伯，您也知道周阿姨病了，我爸有多难过。现在能救她，我爸高兴得跟中了彩票似的。”

正好我爸走了出来。

我把他推到王大爷跟前：

“爸还说，要是不把这个肾捐了，他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王大爷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屑地撇了撇嘴：

“顾大勇对孙家婆娘还真是情深义重啊，也没见你对晓丽这么上心过。”

我爸似乎还沉浸在即将捐肾的担忧中，眼神闪烁说不出话来。

每当有人问起，我就歌颂我爸的无私伟大和对周阿姨的真挚情谊。

一天下来，十里八乡都知道了这件事。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凑热闹了。

甚至还惊动了当地媒体。

“对，我爸就是这样的大善人。平时我妈挣的钱、我爷种的粮食，都让他送给外面的穷人了。”

“是的，我家的房子也送人了。我爸说村里的张根生没房子娶不到媳妇。”

“我爸能给周阿姨捐肾，乐得跟个孩子似的，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

我挡在我爸面前，在镜头前把家里的事倒了个底朝天。最后记者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异常古怪。

“你父亲一贯如此吗？”

记者欲言又止。

“那必须的，我爸不做好事就寝食难安，你们可别拦着他啊。”

同村的人都想上镜头，围着摄像机七嘴八舌地吹捧我爸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我爸被捧得有些飘，也松口答应要捐。

5.

看他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上辈子，他就是这样道德绑架我。

当着乡亲们的面，在祠堂里给我下跪，说我不捐就是剥夺了一条人命。

这辈子，轮到他了。

我那位伟大的老爸啊。

等你捐完，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晚饭爷爷做了面条。

劲道十足、香气四溢的手擀面，我一口气就干掉了三大碗。

想想以前真是傻得可以。

为了他一句夸奖，饿了这么多年。

我爸食不知味，端着碗许久才吃一口。

我给他夹了几块难以下咽的咸菜：

“爸，你多吃点咸菜补补身子。周阿姨给的营养品我都分给村里的孤寡老人了。

“爸你这么善良，肯定舍不得吃。”

他愣住了，手里的筷子都掉在了桌上：

“小悦，你怎么能这样对爸爸呢？”

“爸，你不是最心善了吗？肯定见不得别人受苦。

“再说了，我这不是跟你学的吗？你忘了那年姐姐做阑尾炎手术，家里的东西你都送人了。”

“你还年轻，不需要这些补品，外面还有很多贫困的人，你要学会善良。”

当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姐姐那年才十二岁，得了阑尾炎痛得死去活来。

我爸当时已经把家里的钱都送了出去，根本没钱带姐姐去医院。

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土方子，从山上采了些烂叶子和灶灰混在一起就要给她灌下。

那时我也上了学，知道这种偏方害人不浅。

搀着姐姐去地里找了爷爷，姐姐这才捡回一条命。

出院那天，爷爷把家里不多的粮食卖了，给姐姐买了不少营养品。

可第二天，那些东西全都不见了。

“你还年轻，一场小手术，不需要这些补品。”

我爸就是这样站在姐姐的床前说的。

他把东西全都送给了“身体虚弱”的表弟、“家境贫寒”的表妹，根本不管姐姐虚弱的身体。

我家里只有三间屋子，两间卧室一间堂屋。

我和姐姐爷爷住在一个屋里，中间用布帘隔开。

爷爷铺好褥子，把我拉到身边。

“他到底是你爸爸。”

可我宁愿自己没有这样的父亲，他只会榨干我最后一分力气。

我强忍着泪水：

“他不捐那就只能是我捐，爷爷，我才十八岁，还没考上大学，还没好好孝顺您。”

昏暗的灯光下，爷爷的皱纹更加深刻了。

他老了，常年的重活压弯了他的腰。

我知道，他比谁都善良，要不然我爸不会过得这么逍遥自在。

6.

从我爸出生那天起，他就没接触过一件农活。

我奶奶疼惜他，只让他在家料理家务。

可后来，姐姐长大了，这些琐事就都落到了她头上。

再后来，有了我，家里的活计再也不用他费心。

他只需要把自己收拾体面，然后外出行善。

奶奶也曾想改变他，可收效甚微。他会以各种理由恳求奶奶别阻碍他帮助那些困难户。

在他的“努力”下，奶奶成了村里人眼中的铁公鸡。

我靠在奶奶身边，她温柔地梳理着我的头发。

我强忍泪水，不让自己失态。

我多想告诉奶奶，重生前我对她的思念，我有多后悔听信爸爸的话，伤害了自己，也伤透了她的心。

幸运的是，我还有机会改写一切。

高考成绩即将公布。这一次，是我凭实力赢来的，谁也抢不走。

醒来时，阳光已洒满屋子。

这是我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没有被闹钟惊醒，也没有被爸爸的突然造访打断。

上辈子，我最担心的就是无论躲到哪里，他总能找到我。

他总是以大义凛然的姿态劝说我，说赚钱不能只顾自己，要关心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要体谅那些饥肠辘辘的人。

每次爸爸上门，总会带着一群所谓的“困难群众”，打着慈善的旗号，把我的积蓄洗劫一空。我身体虚弱，自然抵挡不住那些壮汉，最后只能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心如死灰。

“小悦，钱是身外之物，他们才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因为我的勤劳，我就必须要接济那些连找工作都懒得动弹的人。

我也曾试图报警，但人是爸爸带来的，这种家庭矛盾警察也不好插手。

这种噩梦般的生活直到我上辈子咽气才算结束。

看着爸爸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痛快地消灭了两大碗米饭。

而他却食不知味，也顾不上关心我的饭量。

再次感谢刘大爷热心宣传，还请来了记者，让爸爸捐肾这事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

“我听同学说镇上一家公司在招人，待遇不错。”饭桌上，姐姐突然开口。

“不行。”我语气坚决，声音不自觉提高。

就是这家公司，把我姐骗进了黑煤窑。

“待遇好肯定有猫腻，姐，你别去冒险。”

姐姐微笑着安慰道：

“别担心，姐姐有分寸。你成绩这么优秀，等我挣了钱，就送你去上大学。”

我坚定地摇头：

“学费的事我自有打算，你绝对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