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波府句章城,濒东海。
这里是天然的港口,禹国至关重要的通海门户。大海养着句章城的渔民,他们会在五月出航,八月十五中秋之前满载归来。
海鲜纵然抢手,但其中以海女采集来的珍珠和血珊瑚最为珍贵。
“姐姐,我们的珍珠要卖给谁啊?”
“自然是这个句章城中最富有的达官贵人。”
沈如如觉得自己应该是毕业论文写脑梗了,她现在脑海里仿佛在放一场电影。
她像是在旁观,却又身临其境。
童话里有卖火柴的小女孩,而她看到的两个女孩,她们是卖珍珠的。
姐姐也就十五六岁,小的只有七八岁。
深秋,月圆人圆,可她们衣衫单薄,捧着怀里的匣子兴冲冲往什么地方走去。
镜头一转,沈如如看到那两个女孩被人一把推了出来。
姐姐跌撞着倒在青石板地上,手里的匣子却已经旁落:
“这怎么是你们的珍珠?这明明就是梁老爷家的传家宝!你们这两个小混蛋!”
抢珍珠的坏人头上贴了个膏药,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好鸟。
妹妹被吓坏了,哇哇大哭。
姐姐红着眼眶道:“这分明是我爹爹用命换来的深海珍珠,咱们全家今后的活路都看它的了!怎么员外老爷还要横抢?”
姐姐说的是实话。
因为她的话没说完,对方就心虚,抬手一个大耳光就甩了过来。
他们威胁道,她要是再敢胡说,就断了她的舌头。
“粱府何等富贵?需要和你们这班下等人抢东西?
记住!这片海,也是有主人的!”
也就是这一巴掌,也太代入了!她好像挨了一板砖。
五内翻腾,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
这是哪里?
沈如如的脑瓜子嗡嗡的,而伤口流淌出来的血遮住眼帘染红视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清醒过来。
于是她看到天空挂着的那轮明月好圆,白玉圆盘一般。
身边人来人往,却无人搭理她们。
抢珍珠的看她奄奄一息,便啐了一口,然后大摇大摆地拿着那珍贵的深海珍珠走了。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了?”
小妹妹抱着她,拼命晃她让她醒醒。
可沈如如实在睁不开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野狗,无力地蜷缩成一团,在这市集口动不了。
周围的花团锦簇和她没有关系,人与人的悲喜也并不相通。
她们只是句章城外靠捕鱼采珠为生的海女,下等人中的下等人。
“小丫头,赶紧地,跟你姐姐一起回家吧!这得罪了梁老爷,如何还能在句章城里行走?”
巷子里出来个大婶。
她心疼小妹妹年纪小哭得那么凶,哄了哄她,还给了姊妹二人一些衣裳和食物。
“可我姐姐她一直不醒啊?”
小妹妹抓着大婶的手不放,然大婶不肯再多帮:“我可不敢得罪梁老爷。”
说完,这大婶怕惹麻烦,她跑了。
东市的繁华喧嚣,独独留下她们无依无靠。
句章城中有鼓楼位于城邑中央,十字大街将句章城划出四域。
“咚咚咚!”
鼓楼的大钟撞动,此刻是报时的时刻。
月上中天,桂花飘香,已经是华灯初上。
城西北远离危险的海岸线,所以句章的达官显贵都住在这里。
而城东南,则是手工业者,佃户和商户小贩的住处。
士农工商,等级森严。
可就算是城东南的下城区,也不是两个渔家女能安身之所。
两姊妹的家不在城内。
城外,沿着海岸线还有一个被填平的滩涂地,站在城楼上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那片又矮又破的棚子。
那里,才是渔民们的家。
那片滩涂常年吹着咸涩的海风,晒着毒辣的日头,渔民的屋棚上搭着退了颜色的帐篷,一片有棱有角的瓦片都没有。
而如今,这两姊妹的爹娘又因为出海捕鱼一去不回。
许是在大风大浪之中船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今后,她们何以为家?
小妹妹的哭泣声慢慢安静下来,而沈如如脑海里的场景也不断拉远了,模糊不见。
悲伤的渔家女的电影终于落幕了,她的眼角不禁淌下了晶莹的泪花。
渔民们为了能为达官贵人们捕捞到深海的珍馐,能让贵妇人们戴上最珍贵的珍珠和珊瑚饰品,他们用生命去探险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高风险却没有高回报。
这电影对她很有教育意义——
古代没有水产养殖和航海捕捞技术。
要是有,两个小姑娘如何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所以说,她一定要好好读书!让如今的渔民们不再受这份罪。
沈如如,她是海洋大学水产养殖和食品工程专业的研究生。
她为了能在海洋养殖新科技展览中脱颖而出,已经熬夜熬了好几宿了。
*
“官爷,看看这带鱼,新鲜锃亮,鳞都没掉!看鱼鳃,真是新勾上来的!”
滩涂边,一个男人赤脚踩着沙砾过来,他笑得很谄媚。
手里提了好几条四指宽的带鱼。
“是不错!什么价格?”
“哎哟,官爷您喜欢拿走就是,谈什么钱?咱们这渔棚村,不就靠官爷您罩着吗?”
呵。
一声心照不宣的笑,然后那几条鱼鳞都没掉的带鱼就被那鱼官给提走了。
走之前,那鱼官还往那鱼贩子手里塞了张纸:“下个月的捕鱼文书,给你打个八折。”
那鱼贩子楞楞,很快反应过来,他朝着那鱼官挤出勉强的笑:“是!多谢大人。”
沈如如记得书上写,古代也是有渔业税的。那时候,叫鱼课。而古代的捕鱼文书是按需发放的,并不卖钱。
而那个鱼官收了贿赂居然还倒卖文书?
罪加一等啊!
她没想到展览会上还有这样的反腐败片段,真的非常有深意。
沈如如半眯着眼睛,她眼珠子咕噜噜转动着,视线很快从海边切回到了周围。
她觉得这科技展如此身临其境,自己所属团队搞出来的海绵宝宝展馆也一定是大受欢迎的!
啧,自己喜欢的那位学长来看了吗?
他会喜欢自己用暖箱技术培育出来的派大星吗?
沈如如吃力地撑了把,才稍微挪动了点软绵绵的身体。她摸摸额头,滚烫的,是自己在发烧。
然后再定睛一看,地上这被踩结实的泥地,坑坑洼洼就这么露着。
抬头便是斑驳的墙壁,因为风吹日晒的侵袭而爬满了龟裂的痕迹。
青苔长在漏水的墙角上,显得无与伦比地真实。
哐当一声,她惊醒地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外面的海风吹掉了半面窗户。
湿咸的海风带着腥味,迎面就冲鼻而来——呼地一下,把迷迷瞪瞪以为自己在看展览会的沈如如彻底吹醒了。
什么黑科技都做不到这份上,所以她很可能是穿越了,而不是在什么展厅里观看古代幻灯片。
*
“阿姐,阿姐你醒了吗?你冷不冷?我再给你加件衣裳。”
听到响动,有个小女孩端着吃的进来了。女孩竖着羊角辫,脸有点熟。
这不是世界名著《卖珍珠的姊妹俩》中的妹妹?
那么她现在是哪位呢?
沈如如伸手没有去接药,一把子冲到桌子边的铜镜旁,她用手捧着自己的脸,仔仔细细看着——
今天后的第一个恐怖故事出现了,她成了《卖珍珠的姊妹俩》里的姐姐。
她如今,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代渔二代……
“珠珠姐姐,你怎么哭了?头很疼吗?要不要贝贝再去找个大夫?”
小女孩拉着她的袖子,很关心地问道。
沈如如看着她摇摇头:
“不用了,任谁发现自己毕业前夕猝死了,肄业了,表白的机会都没有了,再也不可能成为征服大海,不是,是靠大海吃香喝辣的女人了,谁都会哭得很伤心。”
说着,沈如如更伤心了。
熬了那么几年,结果把自己熬成了家徒四壁,还有妹妹要养的海女,她着实是无话可说。
“哎呦,还有脸在这里哭啊?阿珠,你把你爹留下来的家底都嚯嚯光了,还好意思哭?”
“婶子,你不要怪姐姐!她也是被人骗了!他们本来答应姐姐高价收购的!”
“真是比猪笨!”
婶子磕着瓜子就进来了,怕她们饿死于是拿了碗鱼干过来。
沈如如是有点饿,可一看那鱼干,小不说,已经开始浮起了一层白毛霉。
“哇!我好久没吃到鱼了!”
妹妹扑过去要尝口,沈如如眼疾手快就把这鱼干给夺下来了:
“你也不怕被毒死。”
海边的渔民家的孩子,她们却没有鱼吃!
就说这事情荒不荒谬吧!
因为渔民家辛苦捕上来的鱼,还不够被鱼官盘剥,还不够交上赋税的。
想吃鱼?无力出海打鱼的小姐妹简直是妄想。
沈如如说得小声,可婶子都听到了,她呸了一声嘲讽道:
“我可真是闲饭养野狗啊,撑得慌!我一番好心,居然还被你们嫌弃上了?”
沈如如:这鱼野狗都不吃。保鲜风干技术都不过关。
“就你们家这条件,沈如如你能养活你妹妹?还不如早早找个人家嫁出去了,好歹也给你妹妹留口饭吃。”
这才是婶婶猫哭耗子的真目的。
沈如如看着姐姐好像面黄肌瘦才十三四,可不知是条件艰苦,原主早就已经过了及笄的年纪。
“我能养活我妹妹,不劳婶婶操心。”
她冷冰冰的,这让面相刻薄的婶婶更加咬牙切齿起来。
“呵,你以为自个儿公主呢?不愁嫁。我告诉你,就你们现在这样子,下个月的鱼课都交不上,我看你们姊妹怎么办!到时候可别想着来我家借钱。
不想嫁不想嫁,就你这种死了爹娘的小赤佬,你还想嫁给谁啊?”
婶婶翻着白眼一撩门帘就出去了。
而沈如如奇怪了,这个家里没人捕鱼了还要交鱼课?
“谁定的规矩?”
“梁老爷,这几年能去深海的大船都是梁老爷买的。咱们爹娘都是那船上的渔工。虽然人不在了,可他们还要收我们误工费,人头费。这不和鱼课一样?”贝贝人小,可什么都懂。
“岂有此理。这不断子绝孙网?要把咱们给灭门啊!这梁老爷,是把这片海的渔业捕捞都给垄断了!”
怪不得了!渔民天天住在海边风吹日晒,你说好歹能果腹吧,结果穷得连条鱼都吃不起了。
这海,难道还真的姓梁了?
沈如如不服气,她头上扎着绷带就要出门,可贝贝拉着她不让走:
“姐姐你休息!休息休息才能好,不许再出去。”
小手应该是生嫩的,可妹妹的手比她还粗糙。
她的手脏乎乎的,还有伤口。
沈如如摸着她脏乎乎的手说她到底干嘛去了?
“我想在滩涂边挖些牡蛎,这样卖了换钱也能搞点粮食。”
沈如如看着小妹妹的脸,彻底没了一走了之的想法。
她要是不管她,这小孩铁定被那刻薄婶婶给卖了。
可她们身为渔民,却无处能营业谋生。
近处的鱼早就被捕光了,出海要船只,要工具,要有经验丰富还有一把子力气的男劳力才能操作。
这家,只有两个瘦弱的女孩子,真是不知道如何能活。
怪不得,刚才那尖酸刻薄的女人说,沈如如过不了几天就会去求她做媒了!
“我会潜水,我身子好些就下海去采珍珠!”
沈如如不是说笑的,到了这般田地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是,这里有潜水氧气瓶吗?有潜水装备吗?
什么都没有。
古代的海女,她们是用命去换的珍珠。
沈如如没想到,她混到了这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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